Morpheuspirits

雪中行

又甜又刀

泠依惜:


 雪中行


 


 


古书有云,仙室山北行百里,有潭名曰迷梦泽,遍生奇花异草,仙风缭绕,人行其中,若驾雾腾云。潭中栖一神兽曰蜃,吐气为楼,有亭台三百。行于泽中,遇之蜃龙,则入梦境,亦如切身。


魏无羡向来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传说感兴趣,此次夜猎路经仙室山,自然是要前去领教一番的。


所谓迷梦泽,其实就是一大片生了些花草的沼地。花确实是奇花,他和蓝忘机都不曾见过,更是叫不上名字。周围也正如书中所言,云雾弥漫,颇有些怪异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。


蓝忘机一手搭在避尘之上,微皱着眉头,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。魏无羡却心大得很,还把地上那些花草摘了几株递到蓝忘机怀里,别有深意地笑道:“让人做梦的草……莫非与那香炉有什么相似之处?”


一提到香炉二字,神情紧张的蓝忘机也不由得松了松眉头,微微侧开了脸。


魏无羡就把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,不依不饶道:“怎么啦,又害羞啦?胡天胡地的时候咋没见你克制点呢?”


蓝忘机忍无可忍地把他从自己肩头扒拉下来,两步走到他前面,先前在他脸上挥之不去的谨慎冷色终于去了大半。


魏无羡捧腹片刻,快步追上去。


二人又在泥沼中穿行了一阵,来到了一处深潭前。水面显出深邃的碧青色,一丝波澜也无,幽幽倒映着岸边的草木,像面诡异的镜子。


魏无羡趴在水边瞧了两眼,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:“蓝湛,你说这水里真的有龙?”


蓝忘机走到他身边,道:“虽从未有人见过,但确有古书如此记载。”


魏无羡哂笑道:“古书说有便是有了?我今儿回去就写云深不知处后山有朱雀之踪——夷陵老祖亲笔——保管千百年后你家那片山头还能叫人们当神迹供奉着。”


蓝忘机淡淡瞧了他一眼,不予置评。


魏无羡在水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,忽然想到了什么:“哎,蓝湛,刚刚的草呢?”


蓝忘机便从怀中取出那几株花草拿在手上。被魏无羡随手摘下来已有些时候了,绿叶微微发蔫,花瓣也卷了起来。


魏无羡凑上前去打量了一番,摸着下巴道:“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要怎么用,吃下去?”


蓝忘机的手指收了收:“不可。”


魏无羡笑道:“我就随口那么一说,你还当真了?”瞧了片刻没看出个所以然,干脆又转过去研究身后那口深潭了。


蓝忘机看着手里的花草若有所思,正回忆着它们的样貌是否在先前读过的药草书籍中有所记载,忽然就听到魏无羡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。


“蓝湛蓝湛!你看那是什么?”


蓝忘机闻声回过头去,却见刚才还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开始翻腾起来,浪头自水中央一波一波地向岸边涌来。


他眉头一跳,一把将还立在水边看热闹的魏无羡拽了过来,跨出一步挡在他身前。


魏无羡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来,不可思议道:“不会吧,咱们运气这么……好?”


上一回是在地底下都能碰见妖兽屠戮玄武,这一回难道又要撞上只存在于古书中的神兽吗?


潭里翻滚的浪头越来越大,眼看就要冲到岸上来,蓝忘机抓住魏无羡的胳膊,喝到:“快走!”


二人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冲去。然而,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,就发现周围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浓得伸手不见五指了。白茫茫的一片迷雾里,只有互相抓着的微微冒汗的手心,和身后越来越大的浪涛翻涌声。


终于,像是有什么东西刺破水面而出,水花迸出裂帛一般的巨大声响,在空中散落成千万片,被厉风裹挟着,朝二人笔直袭来。


风中有什么……!


蓝忘机只来得及闪身挡在魏无羡身前,应声出鞘的避尘甚至还没有劈下冰蓝剑光,就已经让那东西冲到了眼前。


蓝忘机蓦地瞪大的浅色眼睛里,最后映出那生着鹿角的龙头向他猛地张开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,有形的气息从它口中喷吐而出,瞬间就将他整个淹没。


那是云雾的味道,带着水汽的湿润和隐约的花的香甜,迅速地侵入了他的意识,把他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。


“蓝湛——!!!”


 


 


蓝忘机准时在卯时睁开了眼。


映入眼帘的是静室熟悉的屋顶,幽幽檀香从屏风后的香炉里飘散出来,流淌在整间屋子里。


他的额角有些疼,大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乱成一团,怎么解都解不开。他依稀记得自己是与魏无羡去了仙室山北边的迷梦泽,后来在水潭边遭到了袭击——是了,那传说中的蜃龙居然是存在的,他中了蜃龙喷吐而出的气息。现在……应当是入梦了。


只是书中所记载的蜃气只能让人看到海市蜃楼的幻境,又怎会像现在这样把他丢进了某个梦中去?


他忽然就想到了被自己收在怀里的那几棵奇草。再结合古书所言,心里终于明白了七八分。


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走出梦境的办法。


蓝忘机揉了揉太阳穴,下床穿衣,同时打量着静室的摆设,想从中辨认出现下身处何时的梦境。


只是他的静室实在没做过什么太大变动,他粗略环视一圈,暂且没有什么收获。


他推开门走出去,想再到别处看看,然而才迈出静室一步,就看到院里已经站了一个人。看背影是个二十岁有余的青年。


青年听到身后响动,整个人顿时如同过了电一般颤抖了一下。好半晌才极慢地回过头,目光又惊又喜地落在蓝忘机身上,声音抖得像筛糠一般:“含,含光君!”


蓝忘机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青年,已然认出这青年正是蓝思追。只是蓝思追方才十六七岁,怎么会是已经长大成人的模样?


蓝忘机一时有些疑惑,因为他不曾记得自己还做过这样的梦。


蓝思追面上的惊喜未收,眼角甚至要泛出泪花,激动得话也说不连贯:“含光君,您,您醒了!我这就,去通知蓝宗主!”急急忙忙地转身就要离开。


蓝忘机拦住了他,问道:“思追,你年方几何?”


蓝思追被他不着边际地一问,不由得愣了愣,下意识答道:“二十有一……”


蓝忘机的眉头皱得更深。


蓝思追小心翼翼道:“含光君,您不必担忧。蓝宗主说您确实可能会出现记忆混乱的症状,我现在就去请蓝宗主过来……”


蓝忘机打断他:“记忆出现偏差?是何意?”


蓝思追道:“约一月前,您带领师弟们前往仙室山夜猎,本只是除几只小妖,却不想意外遭遇了书中所记的蜃龙。您为了保护师弟,被蜃气所伤……直到今日才醒来。”


蓝忘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:“蜃龙?”


蓝思追点头:“正是。似乎那蜃气与潭边迷花产生某种作用,能让人长梦不醒。”他越说越觉得蓝忘机脸色白得可怕,也不敢再多言语,小声道,“含光君不必着急,大夫说了您身体并无大碍,蜃气的影响也只是暂时的,想必很快就能恢复记忆。我现在先去通知蓝宗主,您昏睡了这么久,宗主很是担心。”


蓝忘机没再拦他,眼睁睁地看着他快步离开了静室小院。脑中记忆果然如同一团乱麻,看什么都像被迷雾遮挡了,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。


魏无羡黑色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沉沉浮浮,他原本清楚地记得他们二人发生的每一件事,此时竟也变得不确定起来。


他明明是因蜃气影响入了旧梦中去,怎知梦中的场景他不仅从未见过,还显得如此真实,反倒是被当做是现实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可寻?


想起那个雨夜,观音庙中魏无羡对自己指天指地指心的告白,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惶恐。


他以为自己入了梦,梦里的人却告诉他,这边才是现实。


蓝忘机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,转身返回了静室内。他直觉这里应当还有什么东西,能告诉他到底哪边是实哪边是虚。


他走到床头,忽然瞥见半缕红穗从从枕头后面露出来,缀在雪白的被褥上格外显眼。只是他刚才独独未寻这片地方,便也没有发现异样。


蓝忘机压抑着疯狂的心跳,几乎是颤抖着手伸向那缕红穗子。


那果真是陈情的笛穗。还好好地系在漆黑笛身上,握在手里仿佛有刺骨的寒意自手心处蔓延而上。


蓝思追口中的记忆受损是何意,他忽然就明白了。


握住陈情的瞬间,潮水般的记忆不知从何处出现,就那样涌了上来。也许真的是他曾经遗忘的——每一样都历历在目,清晰得连细节都经得起推敲。


这十几年来与他相遇的每一个人都如重现一般浮现在他眼前,每一幕都不曾缺失,每一幕……都没有那个人。


魏无羡早就死了,只剩下这一管冰冷的笛子。


五年前,蓝家小辈下山除害,意外遇到了难以对付的强敌,幸得含光君出手相救。察觉到此事颇为蹊跷,姑苏蓝氏一路追查,竟发现作乱之物就是当年赤锋尊的一截残躯。事情一下子变得严重,多方势力被一同牵扯进来,明里暗里调查了数月有余,矛头直指如日中天的敛芳尊金光瑶。


金光瑶眼见事态已无法控制,想借舆论之力把众矢之的引到早已魂飞魄散的夷陵老祖魏无羡身上。却不想含光君插手此事,极力为魏无羡洗清了嫌疑。不仅如此,当年的事也水落石出,金光瑶最后的挣扎被终结在避尘冰蓝的剑光之下。


他对魏无羡的感情,也就那样暴露在了明眼人的视野里。


后来,一次偶然的相遇,莲花坞江宗主把魏无羡的笛子交给了他,脸上的笑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带了几分真心:“既然含光君如此心系他,此物倒不如交予你,也许哪天他就回来找你要笛子了呢?”


蓝忘机毫不在意他话里的深意,郑重地接过那支笛子握在手里,像是迟来了多年,总算握住了和那人最后一点联系。


蓝忘机忽然想起,那天在莫家庄,除了作乱的赤锋尊的左手和死了遍地的莫家人,还发现了一座被锁上的破房子,里头有一个把脸化得惨白的青年,倒在一地诡异的血红阵法之上。


蓝忘机不认得那阵法,却知道是与招魂有关。


那青年想要招请厉鬼上身,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,白白搭进去自己一条性命。


金光瑶一事过后,江湖上难得得了几年安宁。蓝忘机依然做着他逢乱必出的含光君,若无要事,就在云深不知处指点小辈们,不知不觉又已是五年过去。


藏书阁窗外的玉兰重复着花开花败的轮回,往复的寒暑来了又走,只有手里的漆黑笛子还把时间永远停留在昨日。


 


蓝忘机双膝一软,跪在了床榻边上。


难道真的就是这样,魏无羡献舍归来只是自己中了蜃气之后的一个荒唐长梦,而独自走过的十几年春冬才是不可逃避的现实?


蓝曦臣走进来的时候,便看到蓝忘机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,长发披散在肩头,手里紧紧握着那管笛子。


他试探地开口:“忘机,你……可还好?”


蓝忘机慢慢地抬起头,浅色的眸子里满是触目惊心的血丝:“兄长,我想去乱葬岗。”


乱葬岗还是那样,和自己十几年问灵看到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,像是被世人彻底遗忘了,断垣残壁都被疯长的野草覆盖。


他走进伏魔洞,果然没有瞧见想象中的地上的符咒——他和魏无羡一起画的,用来抵御凶尸的符咒。


也许真的只不过是黄粱一梦。


就像他许多次梦到的那样,或是缠绵或是缱绻,清醒后冷静而冰凉地重新面对不曾改变的现实。只不过这次长了些,久了些,真实了些,让他信了,这上天是仁慈的。


蓝忘机回了云深不知处,恢复了他往日的生活作息。


逢乱必出的夜猎,教导自家小辈,偶尔帮兄长处理一些事物,忙碌了一天后,枕在那管漆黑的笛子上入睡。


唯一不同的大约是,那之后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魏无羡了。


向死而生,向生而死。蓝忘机恍惚觉得,自己再也弹不出之前那样的问灵曲调了。


 


一日,他照常在校场上给门生们演剑,却莫名觉得门生们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怪异。


离开时果然就听见有个少年小声跟他同伴说:“你看到没有,含光君有白发了。”


蓝忘机的脚步蓦然一顿。


他回到静室,在铜镜前一照,竟真的看到自己鬓边生出一绺白发。


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。修仙之人普遍长寿,样貌也大多保持在青壮年时期。无端生出白发,往往预示着那人的功力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。


蓝家长辈们很快得知了此事,无不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,甚至私下里替他寻了不少法子。只有蓝曦臣心里明镜,弟弟变成这般模样,恐怕并不是功力受损,而是……


他找到蓝忘机,语重心长道:“忘机,我知道这样说不合适,但逝者不可追,还是看开些好。”


蓝忘机神色淡淡的:“我知道的。”


蓝曦臣摇头:“你若真的知道,又怎会如此。是不是在梦境里看到了什么?”


蓝忘机不置可否。


蓝曦臣轻声苦笑道:“长辈们都说蓝家世代出情种,当初看你冷若冰霜,还以为要终结在你的手上。谁知……你却是用情最深的那一个。”


蓝忘机微微低头,鬓边的白发坠了一绺下来落在胸口白衣上,霜雪天降的凄凉。


后来,也没有人过问蓝忘机白发的事了。


一头青丝从生出第一根白发那日起,就再也停不下来,每日都把周围的黑发再染白些许,月余之后,竟是一点墨色也寻不着了。


旁人替他着急,蓝忘机自己却淡定得很。


他不曾察觉到身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变化,倒不如说——即使真有什么变化,他也毫不在意。


他白衣白发地走在人间,真真宛若一位飘飘仙人,仿佛世上再无什么留恋,随时都会乘风而去。他手里颜色突兀的系着红穗的漆黑笛子,既是诱他离去的声音,又像是让他留在世间的唯一牵挂。


他还清楚记得,江晚吟面上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:“也许哪一天,他就来找你要回笛子了呢?”


不知又过去几年。


 


某个冬日的夜晚,蓝忘机难得没有按时入睡,靠在榻上翻着一本书。姑苏少见地下了一场大雪,纷扬的雪花在窗外织成连了天际的网。


屏风后仿佛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,他抬眼去看,却没发现什么东西。


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他又把目光重新落回翻开的书上。岂料没过多会儿,屏风后的响动声又传了出来,似乎比刚才还要更明显了些。蓝忘机只得皱着眉下去察看。


他刚绕过屏风,看清那后面的景象,顿时惊得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。


只见一个纤长的人影背对着他,身上是熟悉的黑衣,一头青丝被红色发带高高挽起,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。


蓝忘机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。


那人听到身后动静,也回过了头来,直直对上那双写满了不敢置信的浅色眼睛。


黑衣的魏无羡分明还是记忆中年轻时的模样,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,仿佛他周身的时间都静止了一般。


魏无羡撞上蓝忘机的目光,也是一愣,不确定地开口道:“你看得见我?”


蓝忘机还没回过魂,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


魏无羡把眼前人打量了一番,目光落在他满头的白发上:“你是……蓝湛?”抬头四处张望一圈,不敢相信地道:“那,那这里难道是云深不知处?”


他似乎还要说什么,蓝忘机却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。


魏无羡下意识闪躲,边躲边叫:“哎,别,蓝湛你碰不到我的!”下一秒却被紧紧抓住了手腕。


这下连魏无羡自己也惊呆了:“怎么会……”


疑问一个接着一个,为何自己会突然出现在云深不知处,为何蓝湛会一头白发,为何魂魄状态的身体能被蓝湛触碰……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,马上就被蓝忘机使劲拽到了怀里。


他的鼻子磕在蓝忘机敞开的赤裸胸膛上,撞得有点疼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蓝忘机把他的肩背拥得咔咔作响,一声极为压抑的呼唤在他头顶响起来。


“魏婴!!”


蓝忘机已经多年不曾梦见过魏无羡,此时也不管到底是真是幻,身体早已先大脑一步把那人紧紧拥在了怀里,生怕他一秒都不会多做停留。


魏无羡被他吓了一跳,脑袋里的疑惑快堆积成山了,小心翼翼地道:“蓝湛,你先放开我行不行?”


回答他的是蓝忘机收得更紧的手臂。


魏无羡轻笑:“好好,我知道你怕我跑了,不过这回你也不用喊你叔父来收拾我了,我很快就要……”


蓝忘机猛地捏住他的下巴,强迫他仰起头,几乎失控地问:“你说什么?你要怎样?”


魏无羡被他掐得疼,不禁嘶了一声,但很快又重新笑起来:“还能怎样,我是鬼,总归要魂飞魄散的。我还奇怪今天是怎么回事,现在想通了,所谓的回光返照吧!”


传言,鬼魂会在濒临消失的最后时刻,回到他最牵挂,或是最牵挂他的人的地方。


魏无羡虽然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跑到蓝忘机这儿来,不过他马上就要魂飞魄散这一点却是能确定了的。


蓝忘机平静的神色彻底碎裂,一双眼睛睁得极大,手足无措地抓着魏无羡的肩膀,喊道:“魏婴,你不许走!”


魏无羡被他炽热的目光惊得心里一跳,却又说不上原因,只觉得失控的蓝湛太稀奇,一时又不合时宜地起了作恶的心思,伸手探向他抹额:“蓝湛,别告诉我,你舍不得我?”明明当初还与他大打出手……


他的手伸出去,还没够到抹额,蓝忘机却比他更快,粗暴地把抹额带子扯了下来,拽过他的手,直接绕了几圈缠上去,又捧住他的脸,一字一句道:“对,舍不得你!魏婴,你别走……”


话到最后,竟隐隐有些哽咽了。


魏无羡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,下意识抬手抓住了蓝忘机的手,怔怔的说不出话了。


蓝忘机一手捧着他的脸,一手紧紧拥着他的背,一下一下轻吻着魏无羡的发顶,像是把其他所有东西都抛弃了,喃喃道:“魏婴,你别走……我心悦你……”


声音低沉,又隐隐有些失控。魏无羡愣愣地听着他的告白,忽然就想起了伴随了他多年,不曾停歇过的问灵曲调。那曲调是漫长数十载的黑暗里,陪伴他的唯一一点光明。


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是蓝忘机所弹,只是一直都寻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。眼下却是彻底想通了。


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:“蓝湛,这些年来一直是你弹的问灵?”


“……是我。”


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,融化了十几二十年生死的坚冰,化作潺潺流水,滋养着开了满岸的花朵。


原来,这么多年来真的有人一直牵挂着他。即使他满身脏污,那人也愿意将他紧紧拥进自己一尘不染的怀抱。


魏无羡靠在蓝忘机的胸口,微微抬眼看着他精致的锁骨,语气放得轻柔,发自内心道:“蓝湛,谢谢你。”


只可惜,已经太晚了,来不及了。


蓝忘机的身体猛地一僵,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满眼白发。他先是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头发,定睛一瞧却发现,那果然就是魏无羡的发。


方才的三千青丝甫变满头白发,不仅如此,魏无羡整个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。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被白发映得更加触目惊心,仿佛再轻轻一碰就要支离破碎。只有束发的带子依旧无情地显出一种刺眼的红。


蓝忘机再次低头,近乎惶恐地把吻重新落在他的发顶,绵绵细细像有温度的雨点,吻着他雪白的头发,就像吻着错过的时光。


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吹开,裹挟着雪花的寒风扑灭了室内的一豆灯火,又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二人的身上。


他们的白发垂下来纠缠在一起,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的。跨过了漫长的光阴,在歧路殊途行了数十年有余,他们终于在此时再分不清彼此,一同落入苍白的画卷里。


黑暗淹没了世界,仿佛明天不会再到来。


 


 


蓝忘机再次醒来的时候,抬手就摸到了满脸湿润的泪痕。


魏无羡就坐在他身边,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甚至见他睁开眼睛都有好阵子没反应过来:“……蓝湛,你醒了?”


蓝忘机点头,不动声色地擦去了面上残留的泪水,从床上坐起来。


魏无羡把头凑过来端详了一阵,自言自语道:“那大夫没骗我,果然没啥事,就是睡得久了些。”


蓝忘机问:“我睡了多久?”


魏无羡想了想:“三天?”起身拉开帘子,冲他笑道:“蓝湛你看,外头都下雪了。”


蓝忘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果然看到了窗外飞舞的大雪,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。


魏无羡挪过来,神神秘秘地问:“蓝湛,这些天你都梦见什么了?是不是梦到我了?不会还和香炉那会儿的梦一样吧……啧啧。”


蓝忘机轻轻垂下眼睛,鬓边黑发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,道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
魏无羡大失所望:“怎么这样,要不是那蜃龙看起来太凶狠,我还打算也让它喷一喷感受一下呢?”察觉到蓝忘机瞪过来的目光,连忙改口,“……我开玩笑的。”


蓝忘机问:“那之后怎么样了?”


魏无羡知道他是在问那天他昏过去之后的事,轻描淡写地答道:“没怎样。你知道的,蜃龙和之前那玄武不一样,从不攻击人,好像只吃燕子?应该是那天被我们扰了清静,一时有些生气?”


蓝忘机见他活蹦乱跳确实无事,这才稍稍放心下来。


 


在床上躺了太久,魏无羡拉着他去外面活动活动筋骨。白雪落下,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。空中还有点飘散的雪花,细细小小的,落在衣服上就很快消失不见。


蓝忘机抬手拂掉魏无羡发上的一点雪花,魏无羡就顺势把头靠在他胸口,不依不饶地问:“蓝湛,你真的不记得梦见什么了?一点儿都不记得了?”


蓝忘机浅色的眼底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无,淡淡道:“不记得了。”


魏无羡只得暂且作罢,拉着蓝忘机在雪地里漫步。


忽然想到了什么,魏无羡问:“姑苏冬天下雪吗?”


“偶尔。”


“这么大的很少见吧?”


“嗯。”


魏无羡就两步走到他身前:“其实云梦也不太下雪,今年倒是有些奇怪了——哎,反正近,过几日我们回去看看呗?”


“好。”


魏无羡停下了脚步,过来捧起蓝忘机的脸:“蓝湛,你有心事。你实话告诉我,在梦里究竟看见什么了?”


蓝忘机依然轻轻摇了摇头:“真的不记得了。”


魏无羡道:“你别骗我了,看你哭成那样,我都快吓死了。”


蓝忘机顿了顿,把他紧紧拥进怀里,魏无羡低头在他胸口,他就把下巴抵在魏无羡的肩膀上。开口却还是那句话:“不记得了。”


魏无羡对蓝忘机咬定了的话十分无奈,只好也紧紧回抱住他,说道:“蓝湛,我一直都在的。”


“嗯。”


梦境里的人会分不清现实,可现实的人却知道自己是清醒着的。


他在梦里疑惑自己为何会坠入那样的幻境,现在醒过来,看到眼前那人的笑脸,忽然就心知肚明了。


他确实不曾有过那样的梦,但那场景一直都是他不变的心魔。自魏无羡献舍重生以来,就久久在他心上徘徊不去的梦魇。


如果当初莫玄羽没有献舍,如果他献舍了但是失败了,那魏无羡是不是就真的只能以一个游魂的姿态飘荡在天地间,等再过去十几年,几十年,就彻彻底底魂飞魄散,甚至连轮回转生的机会都不再拥有。


他在梦里走过的幻境,不过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忧的事。所以再次睁开眼睛的瞬间,他几乎立刻就分清了何为梦,何为现实。


魏无羡的脸失而复得地在他面前清晰起来的时候,他本以为自己会失控地紧紧拥住他,吻住他,用足以把他揉进骨血的力度牢牢地把他锁在怀抱里。


但蓝忘机没有这么做。


出乎意料的,他很平静,甚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。


莫名在梦里走了一遭,他却好像忽然想明白了。


能与他重逢,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幸运,自己反倒如履薄冰,小心谨慎得害怕再次失去他。拥着彼此的火热身体,却还觉得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。


这些本都是没有必要的。


未来会发生什么,谁也不能预料。但眼下的时刻,他还能牢牢抓住他的手,不就已经足够了吗。


人生能有几次失而复得。他要做的,从来都不是去担忧往后如何。


蓝忘机低头去吻魏无羡的发顶,乌黑发丝蹭在他的脸颊上,微微有些痒。魏无羡安静地把头埋在他胸口,眉眼都乖巧地舒展开来。


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二人的发上,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俩。


“明天就去吧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云梦。”


“嘿嘿,好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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